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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岳史风 || 张文安:中国史学的伽利略——怀念我的导师常金仓先生

唐潮杂志 唐潮杂志 2022-03-19

中国史学的伽利略

——怀念我的导师常金仓先生

张文安

“常老师走了”,2011年11月20日夜,我在美国获知亲友们发送给我的这个噩耗。彼时彼刻,窗外的波士顿已是夜幕沉沉,美国人家的窗户投射出柔和明亮的光,虽然大街上不时有汽车穿过,但整个世界是那么安静肃穆,我木然独坐在书桌边,喉咙哽咽……妻子说我是常老师门下的第一个博士,应该好好写个唁电。

我于2001年考取了常老师的博士研究生,在随师问学的四年中,认真聆听了常老师的“文化史料学”、“文化人类学”和“文化史学的理论与实践”等重要课程,对导师的学术旨趣由惶恐到会心进而坚定地持守与实践,拙著《中国与两河流域神话比较研究》就是实践导师学术理论与方法的尝试。回想起常老师讲“十三经”和“文化人类学”课时的精彩场景,让人感觉此生莫大的幸运。常老师对先秦文献熟稔到了脱口成诵的程度,文化人类学理论更是思路清晰理解通透,听讲他课的弟子们有人竟带来了录音机予以保留。他写的文章篇篇洋溢着理论的反思,观点鲜明语言精练布局严密浑然天成,成为我多次拜读的典范,也为学界所津津乐道,他常引用其师金老的话“作文力避有骑墙之论”以自解。

常老师是我见过的真正献身于学术的学者之一,他在西安的家没有华丽的装饰,一如他的衣着那样简单朴素,去过他家的人除了感受到思想家的深刻和执着外,看不见任何物欲的表现。他是国内最先把西方文化人类学理论与中国历史学研究结合起来并卓有成效的历史学家之一,自他发现进化论是妨碍中国社会科学走向科学征途的大敌的那一天起,就丝毫没有放弃与之抗争的勇气和努力。在学术上为了捍卫自己的学术准则,他得罪过不少不理解他的人,经过多年的奋斗,可喜的是很多人目前已经接受或部分接受了他的学术见解,虽然嘴上不说罢了。2004年我博士论文答辩前,他通过多方联系北京大学的李零教授未果,成为当时的一大憾事,他曾说过他与李零教授未曾谋面,但读其《方术考》觉得与自己的学术见解不谋而合,所幸的是他与李零教授后来在北京终于有了会心会意的相聚,那场景想必一定是非常的开心。

我是常老师当博导后招收和指导的第一个博士研究生,因此他对我格外认真,要求极严。记得开学前去他家请教的时候,他端坐在沙发上,神情严肃,一改往日学院同事的随和态度,严厉地说:“我对你要求不高,5篇论文的发表任务必须完成!”我当时的感受真的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我硕士的专业是历史文献学,多年讲授“中国历史文选”和“中国史学史”,对他的文化史治学思路了解不多,尤其是先秦史和文化人类学理论对我而言很是陌生,在职读博还要兼顾本科生的教学任务,怎样快速转型成为我当时的一大压力。他要求我好好听他讲课,大概经过一个学期的适应和体会,我很快理解了他的治学方法和文化理论,他帮助我把毕业论文的选题确定在中国神话方面。《陕西师范大学学报》2002年第6期发表的《后羿神话新解》一文就是他指导我初涉中国神话研究的处女之作,全文字斟句酌,五易其稿,他才表示满意并同意发表。经过这次尝试,我基本掌握了他倡导的文化要素分析法,接着我开始思考中国古代著名的盘古创世神话问题,经过艰苦的史料收集整理,大约3个月后我拿出了逾万字的《揭开盘古神话的真相》初稿,通过文化要素分析法,我证明出盘古的原型原来是“道”或“太极”等宇宙本源概念,并以此参加当年西安举办的先秦史成立二十周年学术年会。他看完我这篇神话论文后很是振奋,记得那天晚上去他家请益的时候,他让我分享师母煮的水饺,腰杆挺直兴奋地对我说:“这就是科学发现!就这样大胆地干吧!”应该说我在中国神话研究领域取得的每一个成果都是他鼓励和指导的结果。我们彼此用自己的科研在与进化论和形而上学思维模式作斗争,我也深深体会到了常老师为之奋斗的科学的文化史学独有的魅力。随着研究的深入,常常惊讶地窥见种种历史和文化“天机”,这些千百年来不可泄露和不为人知的“天机”一直左右和影响着中国人民的生活,这正是常老师课堂上经常强调的“文化规律”。我毕业前一年常老师调离了陕西师大去了大连的辽宁师范大学,2004年暑假我把我完成的16万字的博士论文初稿邮寄到大连,接受导师的审阅。一个多月后我收到了来自大连的包裹,打开一看不禁震惊,厚厚的稿纸上几乎每一页都有他用红笔认真修改的痕迹,个别长的意见就写在顶格空白处或文档的两旁,蝇头小楷字字认真,更重要的是,他还另外附上四页书信,除了肯定了我论文的优点外,另外提出了几点修改意见,他表示希望我在答辩前把论文提升到最高水平。2004年11月他自大连回到西安,参加我的博士论文答辩,我圆满完成了他入学前布置的发表五篇论文的任务,论文质量获得与会专家的一致好评,记得中午吃饭的时候,他笑容满面,举着酒杯站起来说:“自我从天子之都流窜到了天涯海角,我的酒量是不是有所见涨啊?呵呵……”席间北京大学的吴荣曾教授、四川大学的舒大刚教授、西北大学的刘宝才教授和我院的赵世超教授、贾二强教授、张懋镕教授、袁林教授等觥筹交错,笑逐颜开,度过了一刻开心幸福的时光。

为了把我的中国神话研究推向深入,同时扩大中外神话比较研究的视野,2005年我决定北上东北师范大学世界古典文明史研究所做博士后研究,这件事情也得到常老师的大力支持,他亲自为我撰写了推荐信,有意思的是他后来为了辽师大的事情去东北师大,还在酒桌上会唔了我的博士后合作教授亚述学专家吴宇虹先生。记得我一到长春,他在电话里嘘寒问暖很是关切。我于2006年暑假专门去了一趟大连,看望分别了几年的导师,记得那天下了火车直奔黄河路他家的小区所在地,在我快要到达目的地的时候,远远望见公路边上站立着一个老头,低头思忖着什么事情,我心里惊呼那不就是我朝思梦想的常老师吗?真没想到他竟然在路边等了我很久,他一定是怕我找不到路才这样。他的新家宽敞明亮焕然一新,我也为他高兴,觉得他半生辛苦也该享受享受,下午他和师母在一家餐馆请我分享大连的美食,晚上我独睡一个单间。第二天早饭后,他兴致盎然地带我游览大连海边,还说几天后有个叫巴新生的老师也要来看他,他还要准备去葫芦岛做学术报告,言谈中我能感受到老师来大连后心情的轻松愉快。我们师徒二人乘坐出租车绕岛一周,饱览了海岛的优美风光,之后又在海边木椅上小坐了一会。接着我们又坐轻轨去看了著名的老虎滩,看见碧绿的大海,我一时兴起,提出我们两人租用脚踏板在海上滑行的设想,他同意了,高兴地和我踩着脚踏板在起伏的海水上向前划着……远处有驻扎的游艇,不觉离岸遥远了,随着海浪的晃动,我看他有点紧张,于是我们决定上岸。上岸后我忽发奇想,让他在岸上等我一会,我想在大海里游个泳。他爽快地答应了,独自一人在树荫下休息。待我畅泳归来的时候,我发现他一个人依然在原地蹲着,低着头手里拿着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是八卦或是九宫,斑驳的阳光从树叶中透射到他的光头上,一个钟头的时间他就这样耐心地等着我,这就是我们可爱可敬的常老师啊,一时间我有说不出的感伤,老师、慈父和朋友等多重因素重叠在他的身上,让人陪感亲切,这也许是很多同门非常怀念他的原因,他是我们的严师、慈父和挚友。

从大连回长春的时候,他托我送给吉林大学吕绍刚老师他新出版的《二十世纪古史研究反思录》,吕老师是金景芳先生的学术助手,也是常老师的学术知己,读博士时期我认真研读过他撰写的《尚书新解》,收获很大,因此早有拜访之意。记得那天在吕老师家见他的场景,夫人开门后我看见他拄着拐杖身着花格子睡衣起来看我,我自我介绍是常金仓老师的博士生的时候,他微笑着和我坐下,说他身体不好,否则的话还会做很多工作,我看他身后挂着孔子研究会的通讯等,知道他还很关心学术界。他说常老师文笔很好,并说我送的那本书的序言写的很早云云。那天吕老师精神很好,微笑着和我合影留念,并颤巍巍地坚持送我出门。

回到西安后,我经常在节假日通电话问候常老师和黄师母。2011年初春,常老师为了调研全国社科项目来到陕西师大历史文化学院,见到了很多与他共事过的老师和朋友。学院在启夏苑专门设宴欢迎他,待我在师大校园重见他的时候,我痛心地看到我的导师明显变老了,脸色灰暗,老年斑历历可见。那天为了旧情他还是多喝了几杯酒,席间对我谆谆嘱咐了几句。散席后领导嘱我陪常老师回家,行走间他提出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分明是酒精发作,我就陪他在家属10楼后的木凳上坐坐,面前是一抹青翠的竹子,我说他不该今天多喝了酒,他却说有些酒也是不喝不行的。那次他有很多心事要说,我们默默坐了很久才离开。几天后我和学报的许正文老师,师弟刘先锋老师一起开车送他到了咸阳机场,他带着心爱的孙女愉快地进入了候机室,回头向我们挥手再见,真没想到这就是我们的永别。回想起这次他回西安的种种细节,似乎冥冥中他在告别这里的朋友,毕竟西安是他工作了近十年的地方,他曾说过他很喜欢这所文化古城。

在美国麻州大学波士顿分校(Umass Boston)访学的一年里,我游历了美东波士顿、纽约、费城、华盛顿等几所历史文化名城,还有哈佛、麻省理工、哥伦比亚大学等很多名校,无数次参加教会朋友的团契活动,在大学里选听了多门课程,包括人类学和古典学,深感美国文化的西方特色。记得那天去听John Schoenfelder博士讲授Ancient Cities and States(“古代城市和国家”)课程,外教在多媒体讲义上罗列了历史上不同学派关于国家起源的观点后,说如今摩尔根和恩格斯的进化论观点已经过时的时候,我的脑海里不禁重现出常老师在国内同样坚定有力的学术态度,心想如果他的论敌能到西方学界亲眼目睹的话,自不必为他的学说惊骇而攻击了。常老师是一个有学术理想和学术追求的人,他深知进化论这种非科学的思维在中国社会科学领域积习甚深而势力庞大的事实,但他明知不可而为之,与之进行了持续顽强的抗争,他的大作《二十世纪古史研究反思录》是在西安十年的心力之作,彰显出他深厚的理论功底,启发了无数学人古史研究的新思维,包括开始不理解他学术主张的同事,我相信中国学术史必将铭记这位追求真理百折不回的学者,中国古史学界应该感谢他,是他不但从学理上而且从实践上证明我们曾经迷失在科学的歧途中,科学的历史学不但存在,而且操作有法前途光明。

常老师曾言“人来到世上一场就是要做点事情”,他为了中国学术奋斗了数十年,在坎坷中奋然前行,记得在《中国史学的现代使命》文章末尾他说中国社会科学要有希望必须有伽利略式的人物,他就是中国当代史学的伽利略!

常老师何曾离开过我们,记得在美国的一天晚上,我梦见了常老师,在他家里我们谈论一部书的命名问题,又看到他慈祥的笑容,又听到他爽朗的笑声,背后有黄师母殷勤作陪的身影。近日看到超星视频上他做的“先秦文化史十讲”,学者风范,音容宛在,世人可以长久分享他的学术福音。常老师身殁于福州讲学途中,我因无法亲自送别而抱憾终生,如今他又长眠于古城厚土中,灞桥柳色年年新,黄土有情埋我师,我庆幸可以长久地与他为伴。

常金仓先生千古!
                                                           

张文安
2011年11月20日夜于美国波士顿

2012年8月18日夜再笔于回国前夕

 

(作者张文安,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东北师范大学世界古典文明史研究所博士后。常先生2001级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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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奕世载德:常金仓先生纪念文集》

文字整理/ 张益宁

责任编辑/黄宇迪

审核/周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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